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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章 骨瘦如柴小娘子


 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,时断时续、时大时小,一口气下了三天雨还未停歇。

  雨帘被风一吹,就像一条条乳白的纱帘随风飘荡着,又像大雾在半空荡漾。远望安阳城,城楼城墙仿佛笼罩在深深的烟云之中。雨水浇灭了烽烟,也冲洗掉了伤亡将士在城墙上留下的血迹。

  战事被搁置下来,城外筑起了藩篱工事围城。工事后面只见大片的帐篷,就好像雨天无数的伞一般密布。

  下雨后天气转凉,涤尽了酷夏的炎热;但凉爽之余,潮湿也让人们苦不堪言,因为没那么多房屋给所有的将士居住。帐篷没法完全挡住雨水,干燥的柴禾也很短缺,将士们打湿的衣甲只能用火烤个半干,半湿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确不是那么舒服。

 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泞,连通各营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烂,人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泽里徒步行走,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里寸步难行,一脚下去烂泥直接淹没脚踝……驿道大路上好点,土地被车马长期碾压很结实,雨水未能浸透太深;但硬土表面附着一层薄稀泥,像润滑剂一般,人马走在上头很滑,一不小心就要摔。

  各军大将天天去中军大营,似乎正在为了是战是退争论不休。

  龙宇再次派人来叫孙清远去他的大帐见面,这次龙宇看起来神色有点尴尬,并屏退了左右。以孙清远与他结交相处这段日子看来,龙宇其实是个实在人。但实在人也难免会偶尔脑热拍胸脯说什么“我带你去见王上,让王上另外给你封个官”之类的轻巧话;见到龙宇现在这神色,孙清远就知道这事儿可能没那么容易。

  孙清远见状,却是不耻的说道:“太子就是太子,知道计功行赏。见了王上之后也不用给本公子太多的好处,如果还有跟龙燕这样的公主给本公子多来几个。另外,官职就不要了,让我们回夏国就可以了。”

  “你想的咋这么好?还多几个?龙燕可是父王唯一的女儿。你别乱想了,至于其它的事情,以后再说。”

  闻言,孙清远又一副不想搭理龙宇的态度。

  半晌之后,龙宇问道:“对了,上回指挥使替你表功,是要升什么职位来的?”

  “指挥使是啥玩意?好像他要的也是什么指挥室!”孙清远道。

  龙宇皱眉道:“指挥使才多大点官,手底下至多不超过五百兵,还指不定是些什么兵。太低了!”

  龙宇摇摇头:“能打死安将军的名头,与一个指挥使不符。何况别人不懂,本太子来能不懂?救下这帮子奇兵,如果不是你,这些个家伙早就死了。就凭这些功劳,给你个大将军了。”

  孙清远是想出人头地,可问题是,他不想这样子为官为将的!

  龙宇沉吟片刻道:“我与宰相东芝一向交好,这事儿先和他说说,过几日给你消息。”

  孙清远也不推辞,心道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无名小卒、无人问津的公子哥,这就能和宰相扯上关系了?

  ……

  雨仍旧时不时要下一阵,孙清远回到安阳城外耗了许多天,越军再也没有攻城。终于连续放晴几天后,军中传来消息,王上下令诸军分批陆续撤退。

  围攻安阳之战,到此就应该结束了。

  班师回朝依旧是步行,马要托一点东西,但很少骑。孙清远没法计算,但感觉几个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。他很快发现,自己这小股人马没人管束,上峰既没有都头也没有指挥使,没人过问不归自己管的部队,他们只有个主将便是小底军马兵都指挥使。

  大军至目杨,前方有部队编制混乱拥堵了道路,正有大臣前去协调,后面的诸军暂时停下来休整。

  目杨的天气已放晴,孙清远遂招呼龙燕在附近转转故地重游,反正没人管他们。

  二人骑马来到小镇外,龙燕问道:“相公要不要进去瞧瞧?”

  “不叫坏人了?”

  “不叫了。”

  “可你还没有过门呢?”

  “哦,你个坏人…”

  孙清远略一寻思,发现小镇竟然没有自己想见的人。他与镇中百姓倒是有些亲切感,但具体到一个个人,便没有十分熟悉和关心的。如此一想,在此地流过血,竟找不到一个值得留恋的理由。那么进去作甚,难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没有给自己立碑歌功颂德么?

  他便摇摇头,调马和龙燕一道继续向南慢行。

  及至中午,由于天气闷热,二人水袋里的水已用光,附近找不到水井,他们便决定先找个村子补充些饮水,然后吃点干粮便返回驻地。

  只见离道路不远的半坡上有炊烟,看样子有好几户人家,他们便沿路牵马而上。

  刚刚走近,便听得半坡上有人喧嚣,接着又听见有小娘呼救的声音。二人听得清楚,对望一眼,孙清远便急忙将二石弓取了下来,并准备好一支箭矢。龙燕也开始了四下张望。

  他们继续向上走,便听得上面那土院子里有人嚷嚷道:“粮!粮藏在哪儿?”

  另一个声音道:“各位好汉,俺家真的没粮了,年初官府加征一遍,上回越国那边的兵又来收一遍,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层……孩儿她娘都病饿死了,俺家只能吃树皮树根,好汉们就放过俺们罢……”

  “吃树皮能活这么大岁数?粮!不给粮就把这小娘子煮了!”

  孙清远等循着声音走进破院,里面有个小小的土坝子和几间茅屋。门口正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嶙的人,看样子很像流民,他们见孙清远等披着甲,神情大变,忙向里头喊道:“官兵来了!”

  话音刚落,二人就一个箭步上去,拿刀分别架在那两个流民的脖子上,二人大骇,瞪眼一动不敢动。同时,孙清远已冲进屋里。

  里面还有四个人,一个老汉跪在地上转头愣愣看着孙清远;旁边两个褴褛流民正抓着一个小姑娘按在灶台上。那小姑娘一身打补丁的破衣裙,瘦得难以想象,脑袋瓜正对着灶上的一口锅,里面的水烧得“波波”只冒泡,已经沸腾了,她被水汽蒸得自顾哭,脸上脏兮兮黑白斑斓花得一片。

  龙燕紧接着也押着人走进屋。地上跪着的老汉用膝盖挪过来,抱住孙清远的腿:“军爷救俺们!”

  灶边的人见状,声色俱厉道:“别动!不然老子一放手,煮了她!”

  “稍安勿躁,我先把弓箭放下。”孙清远很小心地把箭头先垂下来,然后收了弦上的箭矢,接着说道,“我们有粮,还有两匹快马。都在院子里。”

  “放开他们!”出声的人神情最是凶悍,别的流民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了。

  孙清远道:“你放那小娘子,我的人放他们。”

  那人道:“你他娘的当我蠢嘛!放了小娘们,俺们能打过你们么,能活?”

  孙清远保持平静道:“你放了她立刻求饶还能活,如果杀了她能活?你看咱们和这家人像有关系吗,咱们就是上来讨水喝的。”

 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:“军爷饶命,饶命!”

  孙清远没理会,只盯着那个表情凶狠的人:“当心手滑了,伤了无辜性命,你们便是想活也不容易。”

  面相凶狠的汉子双手抓着那小娘瘦弱的身体,一放手就可能让小娘的脑袋落进锅里,若是被沸水一烫,悲惨的场面不堪想象。

  并且那厮似乎还有点头脑,孙清远几句话忽悠不了他,便道:“我有个提议,两匹马换小娘子的性命。咱们兄弟先带着两个你们的人离开此地,留下战马两匹;你们放过那小娘子,然后骑马走。如果咱们回来见到小娘子毫发无损,便放走你们的人。何如?”

 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:“堂哥,你可别丢下兄弟啊!”

  “住嘴!”凶狠汉子立刻骂了一句。

  孙清远一听有人叫堂兄,心下便更加有数了,当下不等那厮回答,便招龙燕道:“咱们先走。”

  说罢便押着两个做贼人的流民往外走,并且牵走了一匹膘肥的马。

  几个人沿着屋后的路,走了一阵,龙宇恼道:“还留着这俩累赘作甚,先砍了!”

  二贼人面生惧意,孙清远阻止道:“谨防那厮耍诈,这俩人算一张底牌,甭管有用没有,留着必要的时机再出手。”

  就在这时,后面响起了马蹄声。

  孙清远当机立断道:“龙宇,看着这俩人最后走,乱动就杀!龙燕去屋里看看情况,守住房门。”说罢翻身上马,骑着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。

  冲回那家茅屋跟前,只见一骑正在路上慢跑;另一骑却在旁边不远的地方,一个人仰躺在地上好像从马上摔了个半死。前面那骑跑得很慢,因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马,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。

  那厮还未跑出百步,孙清远径直从马上跳将下来,拈弓搭箭,瞄准那厮的后背,“啪!”那人惨叫一声应声落马。

  孙清远见一击而中,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汉子面前,提着他的胳膊就往回拖。

  这时那老汉带着小娘子已经到了院门口,小娘子跟在后面走路,看来没什么大碍,孙清远便松了一口气。不然这姑娘这么小就被沸水煮,实在有点看不过去。

  老汉拉着小娘跪在孙清远的面前:“草民和小女叩谢军爷的大恩大德!”说罢按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磕头。

  孙清远上去扶起他们。听得老汉说“小女”,孙清远有些纳闷……这姑娘看起来可能最多十二三岁,这老汉是她爹?细看这下,他发现老汉的年龄好像并不大,可能就四十左右,不过似乎是因为生活太苦,看起来很显老。

  这时“老汉”拿袖子专门擦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脸,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孙清远的注意,因为他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,老汉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。孙清远看了一眼那小姑娘,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,因为很瘦脸型成瓜子型,皮肤泛着菜色,嘴唇很干起皮了,睫毛被眼泪打湿了还没干,眼圈也红的,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无辜,有点惹人疼爱…

  这时龙燕押着两个垂着头的贼人过来,龙宇一见大怒,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,龙宇的长相本来就凶神恶煞,一发怒更加吓人,俩人吓得直抖: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
  孙清远忙上前一步,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。片刻后就响起两声惨叫,龙宇脸上溅上了血,更加可怕,回头又盯了剩下那个贼人一眼,那贼人顿时一软,双膝跪倒在地。

  小姑娘伸手去拉孙清远的大手,孙清远按住她的肩膀,说道:“你太小,不适合看。”她听罢抓着孙清远的手力气减弱,但握着他的手没动。

  “啊!”又是一声惨叫,龙宇一刀就砍了。

  旁边的老汉也是吓得脸色发白。

  这时孙清远才放开手,转身去牵马,被骑走的那匹马也自个回来了。龙燕道:“嘿,你们家有水么,给我们把水袋灌满行吗?”

  老汉忙鸡啄米地点头,赶紧双手接了水袋往屋里跑。

  三人等待的光景,孙清远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两眼,小姑娘也抬头看他,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对视了一眼。孙清远开口问道:“你家姓什么?”

  “姓董。”小姑娘小声答了一句。

  孙清远“哦”了一声,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向她丢了过去。小娘没接住,从地上捡了起来,打开一看是烙饼,立刻就拿了一个出来,背过身去,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一只兔子吃东西一样的声响。

  老汉提着水袋走了出来,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,竟然不顾在人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。

  孙清远见状又把另一匹马上的粮食袋送给老头,里面有些大米,用布袋装着。

  龙燕道:“好了吧,别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了,还小,过两年才可以!”

  董老汉忽然说道:“军爷,您要是看着俺们家三妹好,要不买去罢!”

  孙清远一摸身上:“买可不行,我们没这规矩。不过可以换嘛。”

  董老汉转头看着膘肥体壮的战马:“用马换也行!”

  “你还非得要点东西是吧?!”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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